Astrid

众生青山,唯我草木

【2023茸米情人节/D2 14:00】只是打算唱一首而已

上一棒:@YunG 

下一棒:@南泉斩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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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鲁诺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在十八岁。

  

  当他的父亲再一次冷漠地将他从“儿子”推向“继承人”的位置,拿着他的成绩单高高在上地痛数他难以启齿的一无是处,毫不遮掩的鄙夷像是扔进鱼缸里的一滩淤泥彻底搅混金鱼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废物两个字是父亲对他下过的最多的定论,血统荣章、地位显赫的男人睨着两眼吐出音节,将写着数字的纸张撕成粉齑,连同乔鲁诺可怜巴巴早已粉碎的自尊心。

  

  废物——乔鲁诺面无表情把碎片小心地拾起来,从不对拼凑抱有希望,而是一股脑儿地全部洒入雕花精致的垃圾桶,黑漆漆的大口引诱他的眼睛,乔鲁诺可能想跳进去睡个觉,他从不奢望、也不希望在光明的地方,尤其是垃圾、废物。

  

  对这两个字乔鲁诺接受良好,批评或者事实陈述不会激起他分毫想要辩驳的叛逆心。他没什么感情,尤其是对自己,这或许是父亲对他唯一满意之处。而除了同样生性薄凉和一脉相承的金发,他实在找不出自己和父亲还有哪点相似。

  

  闪光灯中众人皆知的父慈子孝是向外界炫耀传达的虚假情报,晃眼灼热的灯光是父亲赐他的压力,暴露在阳光下的一切使他神经紧绷,清楚地感知一条条脆弱的丝线炸裂。只有在黑暗中乔鲁诺才是平静的,撕下和平面具的父亲和打压式的教育充斥他的半场人生,在法律专业毫无天赋的乔鲁诺完全理解——他确实像是让这个完美尊贵的家族抬不起头的唯一污点。

  

  乔鲁诺突然打开门走出去,他强烈地认为自己应该和这里割裂开,寻找能让卑劣悲哀安放的容身之所,早该如此。

  

  他很少这么晚还在外面,大多数时间都钉在屋子里背无聊冗长的法律条规,他不知道夏天是这样的,潜意识里却又觉得本该这样。到处充斥着被酒精和尼古丁致瘾因子控制的下等动物,晚风像猫布满倒刺的舌头舔舐剐蹭干涩猩红的眼眶,空气中洋溢着的也只有潮湿、闷热、融化的沥青路面、张不开的脚趾、浮肿的眼睛、津湿的手心、脆弱的思绪。

  

  这种季节到底什么好的?在Livehouse里排练五分钟就汗流浃背,因为倔强不肯脱下露腰毛衣多次几近中暑,连一向平和的心也被热浪冲击得焦躁——米斯达不得不点一根烟压下情绪。

  

  碧海蓝天的浪漫向来都是网络上为了制造恋爱焦虑的博主胡编乱说、粗制滥造的敷衍借口,他向天发誓,如果那些把时间都浪费在刷帖子上的年轻人愿意放下手机、哪怕把头伸出窗外感受一下永不消逝的蝉鸣,就绝对会认同这种天气下,世界上的任何物质都会变得干瘪萎缩,一文不值——除了冰爽的啤酒和甜腻的草莓。

  

  “真的,反正就是热个场唱一首,我都想取消演出了,但还是凭借对摇滚的忱忱热爱一片痴心满腔热血欲罢不能从空调房里爬了出来。”


  成员对他的拳拳之心抱以白眼,如同黑曜石般的瞳眸流淌出无奈,米斯达调试好麦克风支架,阖着眼帘等贝斯弦起。听众的窃窃私语格外清晰,米斯达好奇又不敢低下头,在漆黑中热浪都是有形状的,一往台下看,莫名的窒息感就扑面而来。夏天最讨厌了——米斯达心想——明天就算以命相搏他也要和老板争取一个假期。

  

  光线光怪陆离地映射在米斯达的脸上,他跟随记忆里的节奏用脚尖打着节拍,台下的听众从念白就开始叫喊,扭曲的五官毫不吝啬地写着痴迷,歇斯底里地宣泄白天的痛苦。潮湿的疯狂、盲目的偏执,高温让人体的肾上腺素加快分泌,可以借助糟糕透顶、密不透风的墙隙,肆意挥霍心底最渴望、最失德的快感和天性。

  

  乔鲁诺就躲在人群中最隐秘的角落,在其他人都在因这支乐队狂热亢奋、举起双臂躁动灵魂之时,他只是安分得像一尊木乃伊立在原地,两只眼睛——翡翠般绿色的眼睛——波澜无惊地注视着台上踩着返送音箱、汗水淋漓、随伴奏嘶吼的米斯达,不论多有爆发力的音浪或是多能调动情绪的旋律在他的头顶炸成瀚海,他都冷静到以致于让人生成其麻木的错觉,像是在被感性和肾上腺素控制的时代,他却扮演铁石心肠公正理智的法官。不能说他有什么错,只是矗立于热烈自由的对岸,他确实敬业地不会让感情动摇一分。

  

  他浑身写满了“生人勿近”,色华容艳的外表又让人止不住遐想踩过致命的雷线,尝试冒险的滋味;而两只本该象征生命的翠绿瞳眸,又发散着不沾尘埃凛若冰霜的薄凉,与周围的空间完全割裂。除却他之外的所有都是残羹冷炙,而这道靡丽得让人自惭形秽的菜品从不肯理睬半分,只是静静地、漠然地望着被灯光和音乐包裹住的米斯达,视线相交时他会下意识闪烁,但仍旧不曾温暖。

  

  看样子——米斯达的眼眸再次将他从头到脚慢慢描摹——他更适合西装革履端着咖啡在华尔街的落地窗前轻描淡写地谈论天气,或着金丝玉帛在王座上睥睨常人,而不是出现在格格不入的Livehouse——拥挤、酸臭、燥热、耳鸣——忍着不适将自己嵌入稀奇百怪的外壳,无法共情的音乐。

  

  米斯达收回视线,转身将麦克风重新固定在支架上,音乐开始进入最后一段,低音贝斯弦动震荡,音符排成惘然若失的行列,他跟着旋律慢慢吟唱,视线偏移到乔鲁诺头发上方。

  

  八月节的庆祝横幅还松松垮垮地粘在墙上,灰尘的积累使得胶水并不牢固,摇摇欲地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而谁都知道它最后的宿命是飘扬坠落。

  

  红底白字在漆黑中甚是显眼,视线开始变得明亮,米斯达的手指搭在麦克风上,轻轻摩挲着温热的塑料外壳,一曲罢,在如潮的呐喊声中,米斯达忽然想到,现在已是九月——夏天终于快要结束了。

  

  乔鲁诺在鼓声止息的同时消失,推开笨重而炙热的铁门,难以消逝的余音被尽数隔绝。他靠在后巷的石灰墙边,耳边还回响着颤抖的呼吸和强势的音乐。他只接触过古典乐,这样躁动吵闹的音符本该叫他头疼欲裂,而脑海里却不断重演男人的影像,被光线分割成碎片,又整合完全。他的内心隐隐不安,他想离开。

  

  一股强力拽得他倒退,米斯达抓着乔鲁诺想要离开的手臂,乔鲁诺不得不回过头看他,背对着荧荧灯光,对方粗野的鼻息喷洒在他脖颈十厘米处,皮肤瑟缩倒使他冷静。

  

  狭窄的空间里,一个燃尽热情的歌手,一个冷漠至极的听众,米斯达不肯放开乔鲁诺,潜意识里,他有数不清的问题。

  

  他从闷热的地下跑出来,身上残留汗水和金属的味道,黑葡萄似的眼眸像流星,闪闪地望着乔鲁诺,急吼吼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难以名状。

  

  “你知道我是谁吗。”

  

  “啊…?很重要吗?”

  

  淡淡的语气吐出疏离警惕的话语,毫无头绪的几个字让米斯达空白了片刻,他没放开手,还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

  

  很重要吗?

  

  面前少年的五官不带一丝情绪,而这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凉薄偏有其动人之处。无暇多想这句话的其他含义,在三首歌的时间里,米斯达足够酝酿出勇气。

  

  “你还有别的事吗,今晚。”

  

  在法官面前所有人都禁止谎言,不是因为曾对着圣经发誓,而是出于对法官的畏惧和尊敬——米斯达很难对着乔鲁诺的眼睛说有,即使乔鲁诺不由分说又理所当然地抢走了他揣摩已久的搭讪。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米斯达都在后悔,这样可以展现魅力的机会被乔鲁诺轻易夺走,但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就是乔鲁诺全部的勇气了。

  

  在面前绿色的瞳眸攸然放大数倍时,米斯达一瞬间觉得自己是那摇摇欲坠的横幅,岌岌可危的生命被乔鲁诺攥进手心。他并不了解他的一切,但也自觉没有做出任何错误,即使是在度过激情四射的良宵后触手可及的只有被阳光晒到温暖的床单,几个小时后他仍会在人群中再次寻找到乔鲁诺的眼睛,带着无可复制的冷漠与魅力,米斯达依旧觉得自己是赚的,夏天也没有那么糟糕。

  

  于是他就这样和乔鲁诺确定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关系,虽然与他最开始的目的——一场说出来可笑至极却隐隐期许的恋爱——南辕北辙,但他并不急于要求乔鲁诺,这个看起来就很难敞开心扉的人迅速和他确立一段真正的恋情。

  

  大部分的约会都在深夜的酒店、旅馆或者米斯达的房间,在米斯达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演出,拖着兴奋未消的身体到后巷吻等待着的乔鲁诺的眼睛后,顺着灯光昏暗的石子路面,去往抚慰灵魂的安息之所,关上门,乔鲁诺冷淡的眼眸在黑暗中荡然无存,米斯达的身体像是一滩溶化的橡胶,密不可分地包裹住乔鲁诺,轻轻一碰指尖粘着上胶状的丝缕。

  

  米斯达讨厌夏天,也厌恶黑暗,但他敏锐地发觉这是乔鲁诺最能放松的时间,每当嘈杂与刺眼被隔绝开,他逐渐也能感受到内心的平静,夏风从窗缝溜进来亲吻他的脸,他感知身旁的沙发微微下陷,糅杂着墨水、纸张与木质的香气拂面而来,在他的心中掀起一阵经久难消、似真似幻的浪潮。

  

  这个时候他就会忘了当初那些再也没问出口的问题,比如你其实不喜欢摇滚吧,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哪里呢,你对我……

  

  他从没有提及过什么别的,他们之间的交流甚少,大多的只言片语也只是没意义的邀约,乔鲁诺会点点头,然后准时地出现在livehouse的某个绝不引人瞩目又叫米斯达一眼认出的角落,他会面无表情地听完三首歌,在无人注意的空暇转身离开,折到逼仄昏暗的小巷等米斯达的身影。

  

  黑色成了米斯达无可奈何最熟悉的颜色,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私人生活,他仍然会在这样的坏境中怕得发抖,每当他颤抖着腰肢,求乔鲁诺开盏床头灯,或者拉开一点窗帘,乔鲁诺总会将呼吸喷洒在他的耳垂上,一手钳住他的双臂,一手点开录音机放米斯达乐队的歌,嘈杂的鼓点覆盖他蜿蜒的呻 吟。

  

  这样隐秘的、充满刺激的缠绵无疑让米斯达乐在其中、趣味盎然,但他的心里仍然知道,这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和乔鲁诺一起无疑令人羡煞。后者精致又高贵,圣洁又不悲天悯人、黯淡又冷酷的身影更具有迷人的魔力,他更像是一座艺术馆里仅供欣赏的神像雕塑,即使在和米斯达独处时也不鲜活半分,自持冷静,只有在情 事过后,乔鲁诺秉着紊乱的呼吸颤抖着轻轻贴一贴米斯达的唇时,米斯达才隐约感到乔鲁诺是有生命的,他也许并不是遥遥不可及的神祇。

  

  但是没有人知道乔鲁诺和米斯达的这段关系——他们向来只在夜晚相见,短暂地相处五个小时,即使身在同一个城区,也巧合地,或者极为不巧地从未在白天遇见。这段关系本身就混乱不清,乔鲁诺有意不让人知晓,米斯达对朋友也难以启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米斯达只知道乔鲁诺叫乔鲁诺,在附近的大学读二年级,绝不会夜不归宿——他的父亲很严格,所以每当米斯达醒来接触到的向来只有冷寂的空气也理所当然——连他显赫到几乎无人不知的家世,米斯达都是无意间瞥到乐队成员用来垫咖啡的报纸才恍然发现的。

  

  照片上的乔鲁诺和米斯达初见时的想象并无二致,穿着妥帖的深色西装,绿宝石袖扣点缀沉闷的白衬衫,丰盈的金发一丝不苟地束成辫子搭在脑后,不苟言笑的五官和他身旁典雅精明的男人——连从不关注社会新闻的米斯达也听过他的鼎鼎大名——如出一辙。如果不是这段关系模糊又不为人知,米斯达一定会搂着朋友的肩膀,举着报纸满脸得意地炫耀这位少爷可是他男人。

  

  这也完全解释了乔鲁诺,他的华贵与冷漠并非空穴来风,而来自紧密相连的血统身世,这种达官贵族动动手指都会引来无数猜测闲资,米斯达不愿多想乔鲁诺为何会在那个夜晚毫无顾忌地出现在livehouse,而是更多地明白了这段从来不见光的关系最原始的意味。

  

  财富权力与生俱来的富家少爷和走向地下一无所有的摇滚少年,这样荒诞可笑的组合也只有在那些满足恋爱幻想的小说里得到过圆满的结局,而作为现实主义推崇者,米斯达更愿意相信另一个版本。

  

  他没有自大狂妄到认为乔鲁诺会对他一见钟情,但最起码见色起意也算是好的,对一切物质聊胜于无的冰山富少突发奇想体验芸芸大众的庸俗生活,顺便找一个他这样还算有趣皮囊也看得过去的人消磨时间,反正米斯达不知道他是谁,乔鲁诺不需要和他确立任何关系和契约,只要在任何想要结束的瞬间完美抽身而退。

  

  当乔鲁诺平静地承认他的血统家族,深邃的眼眸凝着米斯达起伏的胸膛,毫无感情可言地说出那句话时,米斯达对这个版本真实程度的信任值达到了巅峰。

  

  “你想要什么吗。”

  

  米斯达错愕地摇摇头。他力所能及的只是自我嘲弄般有气无力地笑笑,感受杂乱无章的心跳,然后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乔鲁诺的后背,就像从前每一次那样。

  

  乔鲁诺沉默地抱着他,他无所动作,似乎是在因为这句冒犯的话语羞愧,米斯达希望是这样的,在乔鲁诺关上门后,他睁开眼,试图拂去眼底的不安。

  

  而在第二天得知乐队突然接到了某个音乐节的邀约,米斯达恍若在如镜子般的热气中下沉,他的面容四分五裂,破败得连在对话框中打出些什么都将时间耗费良久,米斯达忽然汹涌出有些难以承受的痛苦:也许他和乔鲁诺就快要结束了。

  

  乔鲁诺从来都是神座上如无其事的神,他大可以宽和地汲取米斯达的爱,大可以慷慨地馈赠任何物质给米斯达,这并不是因为偏爱,而是他本身并不在乎付出一些无足轻重的玩意换米斯达对他的俯首称臣,他也不在乎这对于米斯达来说是一种耻辱。这种羞辱或者施舍,更像是封口,米斯达想,乔鲁诺不该用这种看似益处来收买和胁迫他,他所热爱的一切都无法用物质衡量——无论是对于摇滚,还是对于乔鲁诺。

  

  无端消失几天后,乔鲁诺重新出现在米斯达的演出现场,他的周身仍然布满与外界空气流通一致的冰寒,望向米斯达的眼神中竟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懊恼意味,而眼波流转,光影变幻,交汇的视线黯淡无光,米斯达的脑海忽然浮现出被黑暗蒸腾氤氲的乔鲁诺的声音,在强烈爆发的节奏里铿锵有力地掷出回响。

  

  米斯达很讨厌黑暗。

  

  就像被孕育在母体中的婴孩出于对活着的渴望,与空洞长达九个月的兵戈休止,是为了自己人生最璀璨夺目的瑰宝,具体到米斯达的生命里是为了所有的一意孤行,他注定要为了自己的选择走入一片无法预料、心惊胆颤的凶猛之地。

  

  在房间里,他几乎没看清过乔鲁诺的脸,漆黑的环境叫他战栗,乔鲁诺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脸上、身体上,和眼睛截然相反的滚烫的身体覆盖住他,米斯达的器官叫嚣着需要光亮,他需要看清乔鲁诺的五官,需要看清自己的表情,需要看清这段关系的本质——不要肉身的欲望,不要物质的掩盖,不要午夜惊醒漆黑中只剩冰凉,最重要的,他不要模棱两可的现实。

  

  米斯达痛恨令自己一无所知的黑色,他的家庭教他要学会热爱自己所恐惧的东西,否则他永远得不到最纯粹的真实,而无论是摇滚,还是别的,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

  

  乔鲁诺牵着米斯达的手,路灯仍然昏惨惨似大限将近,连只言片语都被蚕食,绝对的静默统治大地,他们回到米斯达的家,默契地选择不着一词,从地下带出的金属味和不沾世俗的木质香气冲撞混合,在狭小的范围里凝成浪。

  

  在浪潮里,米斯达是漂浮无依的木板,是八月节松松垮垮的横幅,乔鲁诺的气息隔着静谧涌来,米斯达拉上窗帘,将月色禁锢在房间外。他从没有如此主动地走进黑暗,为了斩断那颗救命稻草,为了坠落,也为了攀升,在仰起头亲吻乔鲁诺的瞬间,他忽然想起横幅已经在很久之前就被谁扯落,扔到路边的垃圾桶里暴晒阳光。

  

  那么他也需要阳光的养分,他不做出租屋里病得灰败的绿植,不想叶子烂出绒,他需要光明的、热烈的、数以万计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是热烈直白的告白,亦是鲜血淋漓的告别终章。       

  

  乔鲁诺怔忪了一瞬,僵硬的后背固化,他缓缓抬起头,即使一片漆黑,米斯达依旧看清了他翡绿色瞳眸中的怀疑和疏离,他说:

  

  “你图什么。”

  

  就是这样了。

  

  米斯达推开乔鲁诺——没有用力气,只是轻轻地,乔鲁诺就如蝉翼般被气流吹远。米斯达倚着门框,指尖被顺着门缝溜进来的寒风裹挟,颤抖地连靴子也提不上。

  

  这显然比米斯达最坏的打算还要糟糕,乔鲁诺没有沉默地站起身离开,也没有轻蔑地嗤笑,他只是一副像是从来没有从别人口中听过这个字眼,这个字在他的生命里是禁忌一般的惊恐模样,轻飘飘又难以理喻地判罚下米斯达的罪行。

  

  图什么。

  

  乔鲁诺是一个很难让人看透的人,而米斯达又恰巧不愿想得太复杂,在某种程度上两个人也算是天作之合,这段关系开始得稀里糊涂,阴差阳错维持到今天,米斯达终于发现,他其实是半点都不知道乔鲁诺的。

  

  一个谜团、一点模糊的光晕、一位转瞬即逝的🌟伴侣,这就是米斯达对乔鲁诺所了解的全部了。他不知道对方的年龄、住址,对方也默认他不需要知道,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里,乔鲁诺迫使米斯达把他当成一个陌生疏离、情绪淡漠的年轻床 伴——米斯达终于想起在脑海中萦绕已久的词语。

  

  世人经常会用一种更好听的词汇来形容这种单纯肉体交合、纯粹欲望发泄的关系,名为“情人”,好像这样称呼对方,就将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增添了一种隐形的、暧昧的合理性,掩耳盗铃般暗示自己其实也是有人爱、他是爱我的。而那样自欺欺人将孤注一掷的希望投射在一个毫无意义的称呼上,无异于饮鸩止渴,爱在血肉里腐烂,等到藏不住的那天呕出来,也只剩下一滩恶臭熏天的肉糜。

  

  米斯达没想过这个词形容他和乔鲁诺之间的关系,不喜欢,也不想,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乔鲁诺向来只会抱着他的后背,头埋进他的肩窝,摸着他的脊椎骨用力地进出,米斯达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眼睛,就算看到了,他也知道那会是和任何时候都相差无几的淡薄。即使是强烈的、无人能抵的欲望,乔鲁诺仍然将自己把控得如同完成一项流水线上的任务。而米斯达不应该是任务——他是一个站在乔鲁诺面前、乞求爱意的活生生的人。

  

  图什么呢?

  

  米斯达也很想问问自己。他和乔鲁诺不是一样的人,他没有显赫的家族、手可通天的地位,他只是平凡社会中最平庸的一只蝼蚁,原本就知道可以被轻而易举地驱逐碾碎,却还是不肯信命想一窥天光。

  

  怀抱荒诞的梦,他不会,也无法一直被锁在尘土与虚无里。萧瑟的北风刮蹭干涩的脸庞,米斯达跑出来的时候连外套也没有穿,映入眼帘的是一览无余的白,他这才想起已经是冬天了——距离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了太久,马上又是一场夏季。米斯达蹲在路边,酸楚的眼角想汹涌眼泪,他倔强地抵抗身体反应,如同倔强地抗拒乔鲁诺以偏概全腐朽破败的定义。

  

  他要的从来不是乔鲁诺华丽的外表、玲琅横流的物质,黑暗里摸索着吻他的唇,米斯达仍然记得那个夏天,绚丽的灯光照不进乔鲁诺的眼睛,他薄凉、冰冷、无坚不摧又脆弱易碎,显而易见的冷漠和隐隐闪烁的希冀交融着使人无可抗拒——因为那双眼睛,米斯达唱了三首歌,而最开始他只是打算唱一首而已。

  

  乔鲁诺站在不远处,拿着米斯达的外套,他的金发在昏暗中如此显眼,发丝飘扬像是夜的裂缝,有光照进来,他就无所适从。

  

  皮鞋向后瑟缩了一步,乔鲁诺将自己完全隐在排排建筑灰暗阴影的覆盖下,沉默的深色是他的母亲,惨淡的月光映于米斯达的脊背,他始终无法踏出脱离安全区的第一步。

  

        米斯达,他在心里默念着,入眼皆是空洞,始终无法说出那一句——到这边来。

  

        黑暗曾使他碎裂,使他平静,使他怪诞地重生,也曾使他燃烧,使他欲壑难平。乔鲁诺眺着眼前,尽管在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下,他不可置否的是即便刻意忽略,但他的确对米斯达倾注了那种疑似名为感情的心绪——即使他本身并没有太多这种玩意儿。

  

        清澈又蛊惑人心的眼睛,温暖柔软的身躯,手掌残留的金属味道。大脑自动调取出熟悉的画面感觉气味,乔鲁诺阖上眼,在如履薄冰的这一刻,他开始疯狂想念这些近在咫尺的海北天南。

  

        “米斯达。”

  

        乔鲁诺用十几年如一日冷静到无情的口吻念出他的名字,在一隅角落中他总是尽力让自己唤得温柔,设想叫米斯达窥见一角他羞耻又隐秘的心情,然而实际上,他做的并不够好,甚至一败涂地。

  

        米斯达会离开自己,从乔鲁诺第一眼见到他起就了然于胸,他从来不曾拥有各种意义上的明亮,所以米斯达之于他也理所当然。在这种难以确定的问题上乔鲁诺异常坚决,他也确实想不管不顾、几乎任性地试图将米斯达拖入黑暗,似乎用这种方式就可以让对方短暂地融入自己难以启齿的可悲生活,但他也固步自封,用自己最擅长也最讨厌的方式,客气冷漠地将米斯达拒之门外。

  

        手中的外套被夺走,拉链赋予手背一道白。米斯达穿上外套,眉眼间的神色附着阴影看不真切,他不太知道应该和乔鲁诺再说些什么,乔鲁诺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这一切都使他后悔——从那个晚上踏入那片米斯达的领土开始,那些心血来潮、报复心、悸动、鲁莽,以及自我惩罚式的冷峻。米斯达之于他,本是未知,是混沌,是浓厚的雾霾下一点飞蛾的光亮,是难以忽略、却成为使他生活跌宕的褶皱。

  

        而他原本应是永远无法与这种大相庭径的人产生交集的,像他这样没有感情、无法与之相配的,废物。

  

        沉默又自发地一起走了一段路,两人中间始终保持着距离,乔鲁诺走在米斯达后面,对于即将到达的、不可知晓的目的地感到恐慌,他第一次对走在黑暗里产生些许的排斥,他忽然意识到或许再也看不清米斯达的脊背了,而他的脚步却愈发地放慢、放慢,像是几只手分别拉扯着他的四肢,叫他不得不离米斯达越来越远。

  

         在米斯达的出租屋前有两盏路灯,年久失修,滋滋啦啦的电流是让米斯达可以安心沉睡的白噪音,他站在灯影里,瞒着酸楚地望了乔鲁诺一眼,转过身,这就算告别了。

  

  “乔鲁诺。”

  

  他回过头,声音几乎艰涩,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米斯达觉得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也随之远去,他知道也许那终有一日会回来,可谁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要的必须是它的此时此刻。他立于四下无人的静默,要再给自己、再给乔鲁诺一个机会。

  

  乔鲁诺停下脚步,在忽而的静谧中,米斯达的脸又很清晰,他的手心还残存着米斯达外套的余温,在裂开的风和恍惚的意识里,他再次听到米斯达吐了那个字。

  

  “你图什么,你图我什么啊。”

  

  漆黑的眼睛爬上几缕红色,米斯达忽然拽紧乔鲁诺的衣领,忿忿地盯着他翠绿的眼眸,试图寻找漠视之外的感情,却意外地在对方的不敢直视里,发现了将其取而代之的不确定和自疑。

  

        米斯达始终无法理解乔鲁诺,他是高傲的、冰冷的,此刻却像一只受伤无家可归的小兽,亟需安抚,但谁敢碰他的头顶,又绝对会被他冷漠地推远,像是一种应激反应——乔鲁诺是无法接受没有由来的善意和爱的。

  

        可是——米斯达忽然生出些逆流直上的冲动,这是他向摇滚学来的,要爱恨分明,也要叛逆盲目,要果断,也要偏执,他松开手,裹挟着冷风的指尖蹭过乔鲁诺脆弱的喉管,他卸了浑身的力气,又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头颅慢慢滑下去抵着乔鲁诺僵硬的肩膀,很轻很闷地叹了口气——“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什么都不图。”

  

        乔鲁诺不明白。

  

  “你什么都不图,我要用什么留住你……呢。”

  

  用什么呢。破败不堪的皮囊、难以脱离的血缘、唯一拿得出手的家族财权,能帮助你和乐队的一切——总要图些什么吧,反正不会是我。乔鲁诺垂着眼眸,影子被拉得很长,米斯达呼吸的热浪氤氲了他的情绪,昏黄的灯光在凹凸不平的沥青路面闪烁,他似乎可以通过坑洼窥见自己狼狈的面孔,莹绿的瞳眸涌满不被需要的悲怮和不知所措的焦躁。

  

  他无法给米斯达什么,除了这些庸俗的、米斯达不屑一顾的。米斯达不想从他这里获取什么,哪怕这些就是乔鲁诺的全部了。而他们心知肚明米斯达最需要的是,一份光明正大的感情,乔鲁诺永远遥不可及的真心。

  

  谁会不知道米斯达爱乔鲁诺呢,他看向乔鲁诺的眼神永远都饱含爱意,明显、寡廉鲜耻、圣洁,他拥有和摇滚同源的滚烫的自由的心,而乔鲁诺偏偏就没有这种东西。

  

        在浩瀚如海的法律条规中翻阅,乔鲁诺没有找到任何一条法律说明规定一个没有心的残缺之人该如何直视回应高高在上的爱。      

    

        不远处折过光亮,乔鲁诺敏锐地察觉到那是闪光灯,他烦躁地皱了皱眉下意识要抬手捂住脸,就像每次被推到父亲身边想要做的一样,但总有一些原因,使他不得不克制身体的反应,或迫不得已,或心甘情愿。

  

        也许明天,乔鲁诺和米斯达在街头拥抱的照片就会传遍大街小巷,成为茶余饭后的消遣;也许两分钟后,这张照片就会出现在父亲的邮箱里,价值两百三十万,或者摄影师的两只眼,但是到底谁在乎呢。八卦新闻每天源源不断,父亲对他的失望永无止境,也许他会再被关禁闭,但到底谁该在乎。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闪光灯骤然在瞳孔中绽放的那瞬,乔鲁诺怀着胸膛前的温热,就像在不见天日的屋子里被一堆枯燥的法典包围着,忽然从天而降一盏灯将古老的文字映得通红,簇拥着他的身体触碰光亮。

  

        那些不肯直视米斯达的夜晚,那些隐藏心底异样的瞬间,乔鲁诺会把头埋进米斯达的肩窝,他是暗室逢灯,也不肯让一束灯光知晓他的狼狈卑劣,伪装全然不需的假面,小心地隐藏破碎的自尊,又何尝不是一种求救。

  

        而米斯达是不需要他用什么留住的,他就在这里,即使乔鲁诺自贬、可悲、学不会爱,这都不妨碍米斯达爱他。

  

        乔鲁诺说他不懂,那对于他太过复杂,以至于在困顿中失去意义,他所能了解的,只有正经历的当下。他只能轻轻环着米斯达的腰,小心翼翼又贪婪地渴求一点点温度,他或许拽住了一颗救命稻草,又或许是浮在水上的枯枝,坠落或攀升,冰冻或燃烧。

  

        断断续续的旋律从耳边传来,米斯达忽然哼唱起第一次见面时他唱的那首歌曲,乔鲁诺听过很多次,在昂贵的混响下,在米斯达的录音机里,这些声音重合分裂,最后剩下米斯达沙哑的嗓音,和着萧索的风,缓缓落进身躯里。

  

        他们共同沉吟着,在昏暗却不容忽略的光下,乔鲁诺想起有一天,米斯达拥着他兴致勃勃地谈自己入行的历程,他说当他唱起旋律时就很自由。突然他问乔鲁诺,那你呢,什么时候会感到自由。

  

  那时乔鲁诺避而不答,他难以宣之于口,也从未想过这种与他毫不相干的词汇。而现在,在空旷的夜里,他自省那时自己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他的父亲、他的家族迫使他抛弃感情,变成一个凉薄又自卑的人,十八岁以前他按部就班地听从父亲的指示,当一只乖巧的提线人偶,自暴自弃地抛弃被他刻意遗忘的所有情绪,浑浑噩噩地在那片父亲为他营造出的安全里浪费自己。

  

  只是那一晚,他惊觉窒息的生活,随手推开一扇门,拥挤、酸臭、燥热、耳鸣,与他格格不入又令他心生艳羡,在他从未涉猎却扎根深处的领域,遇见一个他从未知晓却渴求万分的人,仅此而已。

  

  而当他在漆黑里仰望台上热烈的米斯达的时候,当他在热浪中与米斯达共同沉浮的时候,当他和米斯达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是自由的。

  

  那就够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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